里尔克诗18首
在古老的房屋
在古老的房屋,面前空旷无阻,
我看见整个布拉格又宽又圆;
下面低沉走过黄昏的时间
以轻得听不见的脚步。
城市仿佛在玻璃后面溶化。
只有高处,如一位戴盔的伟丈夫,
在我面前朗然耸立长满铜绿
的钟楼拱顶,那是圣尼古拉。
这儿那儿开始眨着一盏灯
远远照进城市喧嚣的沉郁——
我觉得,在这古老的房屋
正发出了一声“阿门”。
十一月的日子
音响填充着蓝色的远方;
皇家公园的旧网球场
已被鲜花全部铺满。
太阳倒十分乐观
用大字母写在小草间。
只是那儿在枯叶下面
还有个阿波罗石像在悲叹。
来了一阵微风,舞姿翩翩
她一度睁开了眼睛……
没有证件,没有姓名,只有一件衣,一条围巾;
然后大夫来了,照例悄悄发问,
然后是神父。——她依然惨白而哑静。
到夜里很晚,她才想说几句,
承认……可大厅里没有人听她。
一声呼噜。——于是她被抬了出去,
她和她的痛苦。——
到外面一次也没有停下。
中波希米亚风景
汹涌森林的荫翳边缘
影影绰绰到很远很远。
接着这儿那儿蓦地
有一株树打断
浓密麦田的淡黄色平面。
在最亮的光线里
马铃薯发了芽;附近
是一片大麦,直到针叶林
圈住了图像。
高出幼林之上,红里带着金黄,
一个教堂钟楼的十字架闪着光,
悬挂着五月之夜。
什么动也不动;只有银色触须在闪亮……
然后它的翅膀,颜色早已褪完,
把它背向了早晨,那时从火红的紫苑
它饮着死亡……
很久,——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什么时候——我可不知怎么说……
一口钟在响,一只云雀在鸣叫
一颗心如此幸福地跳过。
在幼林斜坡上天空如此闪耀,
紫丁香开放了花朵——
一个少女穿着节日盛装,苗苗条条,
令人惊讶的难题在眼里婆娑……
很久,——很久了……
有一座邸第
有一座邸第。门框上头
是式微的纹章。
树梢如祈求
的手在前面高高生长。
徐缓沉陷
的窗里伸出一枝灿烂
的蓝花供人赏玩。
没有妇人哭泣——
在这颓败的建筑物里
她作最后的示意。
在平地上有一次等候
在平地上有一次等候,
等候一位绝不会来的来宾;
不安的花园再一次探究,
它的微笑随即缓缓漾平。
到处是多余的泥泞,
唱着走过我家院门。
我不安地冲外张望:
“哦妈妈,放我出门看看……”
他的声音最初一响,
就把我的心撕成两半。
他还没唱我就明白:
唱的将是我的生活。
别唱,别唱,你异乡客:
唱的将是我的生活。
你唱我的幸福和我的烦恼,
你唱我的歌,接着:
唱我的命运未免太早,
我会长得越来越高,——
再不能过这样的生活。
他唱着,渐渐消失了脚步,——
他还得继续边走边唱;
唱我受不了的痛苦,
唱我抓不住的幸福,
还要带我走,带我走——
没人知道走向何方……
我生活在……
我生活在不断扩大的圆形轨道,
它们在万物之上延伸。
最后一圈我或许完成不了,
我却努力要把它完成。
我围着上帝,围着古老钟楼转动,
转动了一千年之久;
还不知道我是一只鹰隼一场旋风
或是一支洪大的歌曲。
因为我们只是皮壳和叶片……
因为我们只是皮壳和叶片。
每人身上所含有的伟大的死,
这才是人人围着转的果实。
为了它的缘故少女们才开始
放下多弦琵琶走来像一株树,
儿童们围着它渴望成人;
女人们是发育者的知己
为了否则无人能够承担的恐惧。
为了它的缘故被观望者持续着
如同永恒,即使它早已流逝——
而每个从事造型和营建的人,
变成这枚果实的世界又冰冻又融解
又向它刮风而且把它照射。
全部热量都注入其身,
心和脑变得白热蒸腾——
可你的天使迁飞如同鸟群
他们发现所有果实都还很青。
入口
不论你是谁:入晚请跨出
你的斗室,其间一切你无不领会;
你的房屋位于远方的起讫处:
不论你是谁。
你的眼睛困倦得几乎
摆不脱那破损的门槛,
你却用它们慢慢抬起一株黑树,
把它朝天摆着,瘦削而孤单。
而且造出了世界。世界何其壮丽,
像恰巧成熟于沉默的一句话。
而且一当你想去抓住它的意义,
你的眼睛便温柔地离开了它……
最后一个
我没有祖宅,
什么也没有丧失;
我的母亲把我
生到世界上来。
我现在站在世界上又走进
世界去越走越深,
有我的幸运有我的痛苦
独自有着种种切切。
还是好些人的继承人。
我的家族繁衍着三支
在林中七座华第里,
已经厌倦了它的纹章,
而且已经太老了——
他们留给我的和我为古老财产
所赢得的,已无归宿可言。
在我手中,在我怀里
我得抓住它,直到我死。
因为我扔进
这世界的一切,
都堕落了
如同放在
一个浪尖上。
在夜的边缘
我的斗室和醒于
入夜大地之上的
这片广阔地带
是二而一的。我是一根弦,
绷在嗡嗡作响的
宽广的共振之上。
万物是提琴的躯干,
充满咕咕哝哝的黑暗;
里面有女人的哭泣入梦
里面有整个家族的恼怒
动弹在睡眠中……
我会像
银铃似的战栗:然后一切
将在我下面震颤,
而迷途于万物者
将追求光源,
它从我的舞蹈的音响
(天空为之沸腾)
通过狭窄的憔悴的缝隙
坠入无边的
古老的
深渊……
为沃尔夫伯爵封·卡尔克洛伊特而作
我难道真的从没有见过你?我的心想着你
是如此沉重,像想着人们拖延下去的
太沉重的开端。惟愿我能开始谈到你,
你死者;你高兴地
热烈地死去的人。这可是那么
轻松如你所料,或者
“不再活”离开“死去”还很远?
你妄想在无人重视财产的地方
会更好地拥有它。你觉得
你在那里会深入风景内部,
它在这儿却像一幅画呈现在你面前,
你会从内部来到被爱者身中
并通过强大而飞舞的一切向前走去。
哦,惟愿你现在不会久久
为你幼稚的错误增补欺骗。
惟愿你在一道忧郁的激流里松弛下来,
兴高采烈地,只是半自觉地,
在围绕遥远星斗的运动中
找到了你已从这儿移到
你所梦想的死亡状态中的欢悦。
亲爱的,你在这里是多么接近它。
它在这里是怎样安适自在如你所想,
你的苦涩眷恋的诚挚欢悦。
当你失望于幸福与不幸,
挖掘你的内心并带着一种顿悟
艰苦地爬了上来,几乎粉碎在
你的黑暗发掘物的重压之下:
这时你背着它,你还不曾认识的它,
你背着喜悦,你把你的小小救星的重担
背过了你的血液,把它渡了过来。
为什么你不曾等到那重量
变得完全不堪忍受时它才突变,
它才由于如此真实而如此沉重。看哪,
这也许是你的下一个瞬间;
它也许在你猛地关上的门前
及时整好了头上的花冠。
哦,这是怎样的一击,它贯穿了宇宙,
当什么地方一个打开的东西又被
强劲尖利的急躁气流一下子锁住了。
谁能发誓否认,在土地里
一道裂纹突然穿过了健康的种子;
谁曾经探究过,在驯服的野兽身上
会不会冲动地腾起一股杀欲。
如果这种冲动闪电似的穿过它们的头脑。
谁又认识那从我们的行动跳到
一个附近顶端的影响,
谁又在事事善于指引处来陪伴它?
事实是你已动手破坏。人们一定会
为此谈到你,直到永远。
如果一个主人公出现,把我们
认为是事物面孔的意义像一个
面具似的撕掉,并急匆匆向我们
揭露那些让眼睛通过被堵塞的窟窿
久久无声地把我们凝视的面孔:
这才是面孔,将不会变样了:
你已动手破坏。片片块块堆在那儿,
它们周围空气中已响着一个
建筑物的节奏,再也抑制不住;
你走来走去,看不清它们的条理。
一个向你掩盖着另一个;你觉得
每一个都似乎生了根,你路过时
想试它一下,却又不确信
你举得起它来。而在绝望中
你竟举起了它们每一个,但只是为了
把它们扔回到那张开的采石坑里,
可它们为你的心所膨胀,
竟再也落不进去了。假如一个妇人
把纤手放在了这场愤怒的
仍然温和的开端;假如一个忙碌的人
在内心忙碌着,当你默然走出去
有所作为时,他悄悄和你相遇——
甚至假如你被人引导着,
路过一爿醒着的车间,
那儿人们锤击着,直截了当地
实现了白昼;假如在你装满的视线里
只有那么一点余地,让一个
辛辛苦苦的甲虫的映像钻进来:
那么,你便随着一种直觉而豁然贯通,
读完了那篇文章,其中的字迹你
自童年起就慢慢镌刻在你心上,
不时尝试着,可否借以
造出一个句子来:唉,它似乎毫无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躺在前面,摩挲着
纹道,就像在一块墓碑上摸索
上面的碑文。任何似乎燃出
光来的东西,你都当灯拿着
凑近这些字行,但在你看懂之前
火焰便熄灭了,也许由于你的呼吸,
也许由于你的手的颤抖;也许完全
是自动的,像火焰经常熄灭那样。
你竟从没读到它。但我们也不敢
通过痛苦并从远方来读。
我们只有注视那些
把你所选取的单词带往
你的感觉的斜坡下面去的诗篇。不,
你并没有选取一切;常常只是一个开端
作为全体托付给你,你便把它作为
一个任务重复着。你还觉得它很悲惨。
唉,要是你从没有从你自己听到它!
你的天使现在还在发声并以不同的重音
念着同一个文本,听着他说话的方式我
突然发出了欢呼,为你的欢呼:因为这就是
你的:
即每次爱重又从你退缩回去,
即你在目睹中认识了断念并
在死亡之中认识了你的进步。
这就是你的,你,艺术家;这三种
空着的模子。瞧,这里是第一种的
铸件:你的感情周围的空间;接着
从那第二种我为你铸出了静观,
一无所求的静观,伟大艺术家的静观;
而第三种你自己过早打碎了它,头一股
震颤的熔浆还没有从心的白热
流注进去——其中已铸出了一种为真诚劳动
所加深的死亡,那种独特的死亡。
它对我们如此必要,因为我们以它为生,
我们在哪儿都不如在这儿离它更近。
这一切就是你的财富和你的友谊:
你经常预感到它;但接着
那些模子的空虚又把你吓倒。
你向里面摸索,掏出了虚无而
不胜悲伤——哦,诗人们的古老磨难,
他们在应当说话的时候却悲伤起来,
他们永远判断他们的感情
而不是塑造它;他们永远认为
在他们身上显得悲哀或快乐的
就是他们所知道的并应在诗中
加以惋惜或庆祝的。正如病人一样
他们需用哭哭啼啼的语言
来描绘他们所患的病痛,
而不是严格地变成这样的文字,
恰似一座大教堂的石匠
坚韧地变成石头的镇静。
这就是拯救。如果哪怕只一次
你认识到,命运怎样在诗中一去而
不复返,它怎样在里面变成形象,
无非是形象,无异于一位祖先,
他在你偶尔瞻仰的框架中
似乎与你相似又不相似——
你便算是熬过来了。
但这未免小题大做,
去思考没有的一切。连对照起来
一种没有说中你的责备借口也是。
发生过的事物往往如此领先
于我们的判断,以致我们从来追不上它,
也从来不知道它真正是个什么样。
别害羞,如果死者和你擦身而过,
那另一些坚持到底的
死者。(“底”又是什么意思?)同他们
交换一下目光吧,平静一如寻常,
也别害怕我们的忧伤会奇怪地
落到你身上,以致你因它们而引人注目。
想当年,发生过的还看得见——
那些时代的大言壮语并非为我们而发。
有谁在谈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
女士们向诗人们唱的歌
瞧,万物怎样显露自己:我们亦然;
因为我们就只有这样的福气。
一个动物身上所有的血和黑暗,
在我们身上生根成为灵魂并比
灵魂走得更远。而且跟着你走。
你当然只是把它挂在脸颊,
仿佛它是风景:温柔而不贪求。
因此我们认为,你不是它
跟着走的那人。你真不是我们
为之彻底沉醉的那人吗?
难道我们多情于任何一个人?
“无限”跟着我们一起走开。
但愿你存在,你是喉舌,我们听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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